脑子里在盘算着这些念头的时候,我的身体并没有闲着。我小心地溜回船舱,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子,又随手拿了一瓶酒,回到甲板上。

  汉兹仍像我离开他时那样老老实实地躺着,努力把全身缩成一团,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,好像虚弱得怕见阳光似的。不过,当我走到他跟前时,他还是抬起头瞧了我一眼,用熟练的动作砸去瓶颈,照例说了一声“万事顺意”,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。然后,他又重新躺好,掏出一条烟草,让我切下一小块给他嚼。

  “快给我切一块下来,”他说,“我没有刀子,恐怕就算有也没有力气切。唉,吉姆,我的吉姆,这一次我可算是彻底完蛋了!来,给我切一块,这兴许是我嚼的最后一口烟了。用不了多久,我就要回老家了。”

  “好的,”我说,“我给你切下一块来。不过,如果我现在是你这副样子,自己预感到大限将至的话,我一定会跪下来虔诚地祷告忏悔,这才像个真正的基督徒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他问,“我为什么要忏悔?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惊讶地叫道,“就在刚才,你还问我人死后会怎么样,你背弃了你的信仰,犯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,手上沾满了鲜血。你看,在你的眼前,就躺着一个被你杀死的人,你竟然还问为什么要忏悔?!乞求上帝宽恕你吧,汉兹先生,这是你应当做的。”

  我显得有些激动,因为我一边说,一边想到此时他怀里揣着一把沾满血的短剑,正寻找机会要结果了我。而他也许是喝多了葡萄酒,也用一种少见的严肃口吻回答我。

  “已经有三十年了,”他说,“我一直在海上航行,好事、坏事,幸运的、倒霉的,一帆风顺和大风大浪,争抢粮食,死命拼刀子,我看见的可多了,什么没见识过?要说经验,我告诉你,我从来就没见到过好人会有好报。我相信‘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’,也相信‘死人不咬活人’—你瞧,这些就是我的看法。好了,”他忽然变了腔调,“扯得太远没什么好处。现在潮水已涨得够高了,只要你听我的指挥,霍金斯船长,咱们一定能把船顺利地开进北汊。”

  顶多再走两英里,我们就能够到达目的地了。可是这段路航行起来不是那么容易。北锚地的入口又窄又浅不说,还十分曲折,如果没有高超的驾驶技术,大船是很难开进去的。我相信自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执行者,也相信汉兹是一个经验丰富、非常出色的领航员。我们东躲西闪,左拐右绕,擦过一个个浅滩,走得既平稳又灵活,干得很不错。

  船刚通过两个尖角,立即就进入陆地的包围中。北汊的岸上同南锚地沿岸一样,地面被茂密繁盛的树林所覆盖。但相较而言,这里的水域更加狭长,实际上很像一个河湾。在船头正前方的南端,我们看见一艘船腐朽的残骸,好像马上就要崩塌。那是一艘很大的三桅帆船,待在这里有些时日了,不断的风吹、日晒、雨淋,使它的全身挂满湿漉漉的海藻,甲板早已腐烂,灌木已在上面扎根,美丽的鲜花在上面盛开,更显出一片凄凉。这一切表明,锚地与世隔绝,但也是平静而安全的。

  “你瞧,”汉兹说,“从那里冲上岸滩最合适了。沙地非常平滑,没有一点儿风浪,周围都是树林,那艘破船上的花开得真好看,跟花园似的。”

  “可是一旦上了岸滩,”我问道,“怎样才能再把船开出去呢?”

  “那再简单不过了,”他答道,“你在落潮时拉一条缆绳到那边岸上去,把绳子绕在一棵足够坚固的大树上,再拉回来绕在绞盘上,然后就什么都不用做,只管躺下来等涨潮。等到水涨船高,大伙儿再一起拉绳子,船就会像个美人似的扭扭捏捏地挪动起来。注意,孩子,准备好了。现在我们已经靠近沙滩,船走得太快了。向右一点儿—对—一直往前走—右舵—再向右—一直往前走—一直往前走!”

  他发号施令,我全神贯注地认真执行,直到他突然大叫:“注意,我的宝贝,转舵向风!”

  我拼命转舵,“伊斯帕尼奥拉”号猛地来了个急转弯,直冲向长有矮树的低岸。

  在这之前,我一直时刻注意着副水手长的一举一动,但是刚才那一连串的紧张动作使我分了心,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停船靠岸的事上,几乎忘了副水手长对自己构成的威胁。停好船后,我把头探出右舷墙,看船头下方不断翻腾的浪花。若不是心头突然闪过一丝不安,促使我本能地转过头去的话,我也许来不及挣扎就彻底完蛋了。也许我是听到了甲板嘎吱嘎吱的声音,也许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他移动的影子,再不然就是一种类似猫儿的本能。总之,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,握在汉兹右手里的那把短剑已经快要逼到我的眼前了。

  我们四目相对,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叫喊。只不过,从我嘴里发出的是恐怖的叫声,从他嘴里发出的则是一种类似蛮牛进攻时的吼声。一眨眼的工夫,他已经扑了过来,我往船头方向一闪,躲开了。我逃开的那一刹那,松开了舵柄,它立即反弹回来,正是这一下救了我的命—舵柄猛地弹到汉兹的胸膛,想必是突如其来的疼痛使他一时无法动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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