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口中骂着“狗皇帝”。

  但其实郑修、范谣、谢云流都知道,如今大乾动荡不安,新任的帝王唯有这样做,才是最正确的做法。

  以最小的代价守住名为大乾的国家,无可厚非。

  甚至,范谣、谢云流,以及西行的一千将士,都是此举的牺牲品。

  郑修将谢云流与百余位将士安置妥当后。

  谢云流后来告诉郑修,他当上平西将军后,曾见过楚成风与百晓生一面。

  楚成风早已今非昔比,言语间霸气显露,欲争天下的野心难掩。

  百晓生却免费给了他一个消息:北蛮与莎车国勾结,莎车国正调动大军,想从西边侵入大乾。大乾,危。

  谢云流所熟悉的“江湖”早已名存实亡,物是人非。他与百晓生痛饮一顿后,便与范谣汇合,踏上西行的不归路。

  转眼又过几日。

  每一日天空万里无云,风沙沉寂,远处空气扭曲,日晒高温。

  每次呼吸仿佛周遭空气仿佛灌满了铅,又闷又沉。

  将士们光是穿着甲胄在镇上走动,不多时便闷出一身热汗。

  不少将士索性脱了甲胄,在谢将军的军令下,协助烈日部族,仅以百余人编制,想要完成镇守边疆的壮举。

  熟悉大漠气候的郑修推测,大漠上正酝酿着一场数年难遇的沙暴。

  某夜。

  饭后。

  郑修发现范谣不见了,便环目四顾,四处寻找范谣的身影。

  夫人指了指远处。

  皎月下,银辉挥洒。一道落寞的身影在屋檐上举杯望月。

  此时的范谣,再无往常的阴鸷与自信,月光下的他浑身透着一股仿佛阅尽世间繁华、品尽炎凉的安静。

  有那么一瞬间,郑修从范谣身上,仿佛看见了昔日的和尚。

  呵~

  郑修摇头轻笑。

  他们本就是同一人。

  只是,裂开了。

  郑修用沙子造了一只大手,他从容踩在巨手上,任由沙子将他承托,轻松攀上屋顶。

  范谣饮了一杯,听着郑修踩在泥瓦上的脚步声,头也没回,淡然问:“来杀我?”

  郑修笑了笑:“不至于等到现在。”

  范谣平静点点头:“也是。”

  郑修坐在范谣身边,“我能问点东西?”

  “不如……一问,换一问。”

  范谣微微一笑。

  “成。”郑修爽快答应,从不吃亏的他主动先问:“残缺楼是一个什么地方?”

  范谣回头,看了郑修一眼。他很好奇郑修为何会在这虚伪难辨的鬼地方,问一個外界的问题。事到如今范谣似乎也不想隐瞒什么,停顿片刻,答道:“一个无数可怜人聚集之地。”

  郑修皱了皱眉。范谣似乎不打算用这个随便的答案敷衍过去,继续道:“你应知道夜未央,夜主?”

  郑修点头。

  “在皇宫地下,有一个巨大的密室,里面曾关着许多……天赋异禀之人。夜主为了‘缝制’出新的养鸦人,在那里,我们不过是用来拼凑出‘养鸦人’的血肉,仅此而已。”

  “缝制?”

  “嗯,缝尸匠独有的奇术,可将尸体缝起,他却用在了一个个活人身上。在二十年……呵,应该说大约两百年后,战乱之时,缝尸匠多不胜数。缝制过后,剩下的‘我们’,便成了残缺人。只是可笑的是,这种‘残缺’,让我们逃出那处后,窥见了新的门径,那是独立于大道之外的小道——旁门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郑修心感震惊的同时,也恍然大悟。他至此终于明白了残缺楼中为何全是残疾人,原来是这个原因。

  “可夜主为何要缝制出‘养鸦人’?”

  范谣微微一笑,笑而不答。

  郑修一愣,旋即闭口,伸手示意:“请”。

  范谣想了想:“依你施展的奇术,你确实是‘画师’?可我曾见过几位名闻天下的丹青大家,恕我直言,你绝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位。”

  “算是一问?”

  “算。”

  郑修答:“如今我确实是画师,不过,默默无闻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范谣对这个答案满意了,点点头,主动回答郑修第二个问题:“我不知夜主为何执着于缝制出‘养鸦人’,可第一位养鸦人仍活在残缺楼中,他口不可人言,听不懂人语,就像是一只真正的……鸦。依我个人之见,‘养鸦人’的存在是为了为他养出更多的渡鸦,渡鸦,则是夜主的‘眼睛’。”

  眼睛?

  郑修下意识往落日山方向望了一眼。

  夜主就是烛,烛是逐日者,他在许多年以前便活着,他在追逐的尽头看见了“烈日”。他需要那么多的“眼睛”做什么?

  接下来郑修与范谣一问一答更是迅速。

  郑修:“你是苦行僧?”

  范谣:“是。你是谁?”

  郑修:“普普通通的小富商,不值一提。你们楼主是谁?”

  范谣:“呵。魏辰。你与我的心魔认识?”

  郑修:“嗯,不认识。朋友。养鸦人的奇术如何解?”

  范谣:“吃下养鸦人不曾失明的眼睛可解‘告死之术’,前提是中术之人未曾彻底死去。哦?你中了?”

  郑修:“……没完全中。你接下谢洛河的箭,用的什么奇术?”

  范谣:“呵。并非奇术,而是真正楼梦空的武学,阴阳倒逆经,要学此功必先自宫,你想学?”

  郑修:“没兴趣。你明知此处境地,为何煞费苦心毁去‘武林’?”

  范谣:“找你。百晓生不愿说,死活不肯说,于是我便告诉他,他一日不说,我便杀了一位武林人,渐渐的民间再无人敢自称武林中人,倒是可笑。你至今,仍想出去么?”

  二人快速的问答戛然而止。

  郑修张了张嘴,顷刻间,却陷入沉默。

  他犹豫了。

  “我明白了。”范谣无奈一笑:“十年光景,灭去初心。”

  郑修转头,往“家”的方向望去。

  那里有家,有床,有桌,有椅,有水井,有猫咪,有……他的夫人。

  范谣起身,面朝皎月,背向郑修,轻声道:“五年前,我仍在找你,想问你是否知道脱身之法。而某天,范某幡然醒悟,在此间范某活了五十年。五十年光阴,转眼即逝,周遭物是人非。过往一切,渐渐变得陌生及淡漠。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?我早已记不清,我究竟是范谣,或是楼梦空。人生苦短,又有多少个五十年?我以楼梦空的身份在此活了一世,享尽荣华富贵、珍馐美食,早已无憾,真的何妨,假又何惧?”

  “而你,”

  楼梦空长笑一声,身如鸿雁,轻飘飘地向远处飘去,声音传回:“又如何确信,你是公孙陌,或是你自己认为的那个人?”

  “人生韶华,楼阁巧戏,是一场大梦或是一场空?”

  “既已在此活了五十年,当一辈子楼梦空,又何妨?”

  郑修回到家中,屋内漆黑。

  两颗阴森森的眼珠子在黑暗中绿油油地瞪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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